汪洋:爬进鲁院的蜗牛
2017-12-12 17:03:00  来源:

  作者:汪洋 新闻来源:正义网-检察日报

  真该找一个地方安置我的身体和灵魂了。

  这两年,无时无刻不被浓重的乡愁萦绕。它冲淡和取代了流浪带来的新鲜奇幻浪漫。身体的迁徙带来思维的混乱,也许,生活的局面从形式到内容都不再安定,动荡颠沛。

  我开始了对自己从前写作的全面否定。出书、上畅销书排行榜、获奖、四处演讲签售……这一切的一切,都没有意义。什么是有意义的?那就是你必得写出最好最美的文字!

  可是,当我坐在电脑前,我惊诧地发现,所有灵性的精妙的语言俱都消失无踪,写出的每一个字都是干瘪的、空洞的、呆板的,它们被写出,然后删掉,电脑上是一片刺目的空白。

  空档的写作期让我难堪,觉得自己像可耻的骗子,生活如此娇纵着我,无法无天一般自由,皆因我要写作,可我打着写作的旗号,却没有写出一个像样的字。

  到了今年,情形愈发严重,每当提笔,内心里就有一个声音在说,你写的每一个字都不是漂亮的,都是无意义的,无意义的……我匍匐在案,气衰力竭。

  我形容自己是“爬进鲁院的蜗牛”。

  2010年秋天,我正是那软体的动物,失去了盔甲和防护,软弱、敏感、怯懦,内心里分崩离析。只能迟缓地艰难地挪动笨重的软骨的躯体,慢慢将自己藏进鲁院这座坚实的壳。

  我以涣散崩塌的姿态,以完全无为的态度,来到鲁院。

  中学毕业后,这是第二次进入学校学习。

  第一次是从贵州来到北京广播学院学习播音主持。自己骨子里是痴傻冥顽之人,不爱也就罢了,一旦爱上,便是全情投入,碎骨粉身。十八岁涉足电视,是姑娘的初恋,爱的对象又是世所公认的白马王子,似乎没有理由不爱,当即纵身跃入,毫无保留。进入广院学习,是自己流血流泪地艰难争取,太过不易,因而站在广院那简陋贫瘠的院子里,完全是信徒到达麦加的心态。我自觉地放弃思考,成为只有躯干的人。

  我看到二十四岁的那个傻姑娘,把老师的每一句话奉若神明。逼迫自己读一篇拙劣蠢笨的文章读得声音哽咽,流下泪来……总之,由于过于虔诚,海绵吸水般一股脑全盘吸收,我成功地把自己吸成了一个弱智。

  人不能在同一处跌倒两次。所以,对于在鲁院的学习,我采取了扬弃和批判的姿态,不想再被洗脑,不想再用别人的观点代替自己的思考。

  可是,慢慢地,我发现,自己崩溃得越来越迅速,越来越彻底。

  坐在课堂上,我感觉自己的身体四分五裂开来,弥散在空气里,老师的语言如一枚枚炮弹,击打在一个又一个碎片上,引起痛楚和颤动。授课越精彩,击打力度越强。有时击打狠了,会让我心神激荡,兴奋与惊惶交织,只恐要哭出声来,当然,有时也会浅击辄止,留不下任何痕迹。

  本已处于坍塌状态的我,在鲁院终于全面崩溃,全面沦陷。

  再不复2006年那完整的、饱满的、励志昂扬的我,在文学大道上一往无前奔跑的我,我知道。

  若持续2006年的状态,我也能继续写出很多文字,也能抖落些小机灵小情调,也能出书,也能拥有一定量的读者,慰己悦人。但是,太完整,太昂扬,太过强烈的主流道德感、价值观,导致人性的片面与偏狭,导致张力与弹性的匮乏,导致丰富性与艺术性的缺失,最终,我必将一路奔跑着,一往无前地把自己赶进死胡同。

  我怀念2006年完整饱满,坐在电脑前就能写一万字,从不知颓废与枯竭是何滋味的自己。我庆幸她终于涣散了,坍塌了。

  爬进鲁院的蜗牛,是零散的,凋败的,哀伤的。四个月时间,是一条长长的甬道,在爬行的过程中,蜗牛终于全线崩溃。我多么珍惜和庆幸这崩溃。正因为崩溃,才指向多种可能,才有了多元性和多维度,才可能更深地抵达内心,更接近生活的本质,文学的本质。

  外部的是非荣辱,都不重要,我在等待内部世界,崩塌的碎片重新组合、修复,拼凑成完整的自我。

  这完整,不再是2006年的完整。其实,进校之后,总是被惊讶与感动的情绪挟裹。

  是的,我完全可以诉说我的感恩与感动,说说在鲁院的轶事,师生情,同学情。可是,我偏偏交出了这样一篇磕磕巴巴、不成样子的东西。

  正因为它笨拙、磕绊、不优美不流畅,或许恰巧真实呈现出我目前的生活状态的这篇文章是坐在鲁院的宿舍里,用学校配置的电脑写成。每一个字都带有新鲜出炉的热度。整年,除了博客与邮件,我未着一字,而今天,我终于在坍塌、崩溃之后,第一次能在电脑前安静地坐下,在方块字里聚拢心神。

  谨以此,不成样子的纪念,献给鲁院,献给老师和同学们,献给我们共同拥有的日子。

  编辑:张冰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