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与"我"的几个瞬间
2017-12-12 17:02:00  来源:

  作者:梁鸿新闻来源:正义网-检察日报

  此刻我坐在美国杜克大学图书馆。从高大明亮的窗户向外看去,是庄严静穆的杜克大教堂。蓝天之下,那不规则的彩色石头如同呼吸,使整个建筑充满生命,而修直高耸的尖塔在极细处与天空相接,仿佛把视线和灵魂引向那无限的辽阔处。你感觉到你的意识在内部慢慢浮升起来,生命的庄严和辽阔,“在”的清晰和逼视,你必须要思考你自己。

  从来没有如此意识到天空、大地、白云、地球与人的一体关系。“天似穹庐,笼盖四野”,目之所及,天如盖,包裹着你,白云恒久地在,人既是孤零零的,因为你于如此辽阔之中,但又有所归属,因为你看到你所在的空间位置。

  一个人如何与历史发生关系?就像这教堂、天空与人的关系。哪怕仅仅是一种形态,教堂的尖顶,如盖的天空,逍遥的白云,也会在不自觉中塑造着你——你的气质、性格和命运。

  1987年,香港的电视连续剧《射雕英雄传》在内地电视台上映。那一整个夏天,每到傍晚,梁庄的大人少年就一群群跑到吴镇去,寻找有电视机的家庭,站在人家门外等着电视开始,我也是那群人中的一个,对于当年那个十四岁的大陆少年来说,“香港”,就是《射雕英雄传》,它是工业文化和传统文化完美结合的化身;就是充满某种温柔和哀伤情感的“流行歌曲”,它们突然让你体会到一个人原来可以有如此丰富的情感,那应该是现代个体意识的初次萌芽吧;就是充满动感的“迪斯科”,它让你震惊,一个人原来可以这样放肆、自由地舒展自己的身体。在当年的大陆,这些来自于香港的事物,都有很深的“解放”意味,虽然今天看来,这里面蕴含着更复杂的也更难以判断的文化意识形态。

  似乎有一个通道慢慢打开,世界还有新的方式,身体还有更多感应,生命还有更多情感,它是无穷尽的。可以这么说,当60后知识分子在如醉如痴地吸收学习西方思想并借以批判中国政治与社会现实时,还只是少年的70后则如醉如痴地阅读来自港台的琼瑶、三毛、金庸,并沉湎于一种自我营造的感伤和对传奇的向往之中,或因模仿港台剧中的英雄人物而成为小镇的不良少年,或如我这样,被像拔刺一样把叛逆的因子一点点拔掉。对于“历史”“社会”这两大名词,70后是通过学习而得来的,是书本上的知识和家人的闲谈,没有经历宏大场景,没有荣耀、炫耀和言说的资本,没有被安排继承历史遗产,也没有来得及领悟新的历史规则并投入之中,却总是被历史的琐屑、生活的边角料所击中,这些碎屑是如此琐细、不重要,以至于根本不值得被提起,但却仍然实实在在地影响着一代人的人生。

  规则和惩罚一直伴随着我的整个成长过程。我常常有一种无所适从的感觉。我讨厌自己的道德感和某种保守的倾向——这一保守并非一种有意识的文化选择,而是长期被规训后的结果。在历史的河流里,我无从捉摸自己,无法真正投入任何一件事情。没有迷失过,因为没有选择过;没有忏悔过,因为没有行动过;没有狂欢过,因为没有自由过。我只是一个看似冷静、实则不知道如何处理自己的旁观者。

  也许并不只是我。关于70后,在当代的文化空间中(或文学空间),似乎是沉默的、面目模糊的一群,你几乎找不出可以作为代表来分析的人物,没有形成过现象,没有创造过新鲜大胆的文本,没有独特先锋的思想,当然,也没有特别夸张、出格的行动,几乎都是一副心事重重、怀疑迷茫、未老先衰的神情。

  即使“怀疑”,也并非都是有效的表情。没有经历过“迷失”“行动”或“激情”,或者,更确切地说,没有清晰的历史意识,怀疑或者只是一种置身事外的虚妄。50后深沉地谈论“饥饿”,60后热烈地讨论“文革”和追忆“黄金八十年代”,80后悲愤而又暧昧地抨击“商业”和“消费”,这一切,70后似乎都没有确切的实感,面对这样的话题和隐在话题后激动的面孔,你会有强烈的被抛出之感。这是先天不足。碎片之感、隔离之感清晰地印在我们的言行举止中,以至于无从知道自己如何与历史发生真正的关系。

  编辑:张冰茜